一
没错，曾经的我在某段时间里，得了躁郁症。这也是为什么林芳会用那种恐惧的眼神看我，为什么找药在哪里。
没有人能体味出我心里的委屈，她更不能。
“关夏这么多年来怎么讨厌我的你不知道吗？”
“静安，静安你别气，”林芳很了解我的脾气，也看出了我现在不安的情绪，“艾晴她年纪还小，真的不懂事，况且我听说了，关月也没怎么伤到，下次她绝对不敢了，你就帮我求求关夏，放她一马好吗？”
“我不觉得这是一件什么大事，毕竟只是你们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她也跟着泪眼婆娑起来，“妈妈知道这次来找你，是为了艾晴，你心里不舒服，但你要知道，妈妈也很为难，她毕竟是艾和的女儿。妈妈也没有不关心你，我以为你过得很好，不想总来打扰你！”
她眉宇间犯着难，一瞬间都让我以为她是家庭伦理剧里面慈眉善目却饱受委屈的好母亲。我有短时间的愣怔，但这个表情转瞬即逝。下一秒，我冷哼一声，自嘲地笑了，把钱置气一般的摔在桌上，我居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最近缺钱了吗？”我不看她，自顾自地打开存放私房钱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沓人民币，转身递给她。
想到这儿，我内心又开始动荡不安。关月是个傻姑娘，这么多天她如往常一般，除了没日没夜地念叨她的男神，根本不跟我提这茬事。
“你拿着那笔钱，买了现在住的这个房子，然后继续骗我，说是你们租的。”我平静地说着这一切，仿佛这些都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可这些，我不能对任何人说。
这些事情，我从没跟别人提起过，包括关月。
“苏远……他对你不好吗，他——”林芳着急想安慰我，我却不想再让自己情绪失控下去。我找到抽纸，随便抽了几张纸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整理好情绪后，我转过身，笑着对她。从小到大，我所有的糟糕情绪，都不会告诉她。
在各自的生活里安好，似乎让我和她都忘了彼此的存在。
“静安，你别说了！”她开始焦虑起来，目光四处逡巡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药呢，药呢，苏远没给你买药吗？”
重新踏上她曾经的家，见到曾经的丈夫，被拆散自己婚姻的女人给白眼。我很想问她，你难过吗，你痛吗，你真的都忘了吗？
但我没有想到，她竟然真的对关月动手了。
林芳满面愁容，一点儿也不像演出来的。听她说完，我恍惚间想起了之前关夏说的话，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初，你同意我跟他回来，是因为他又给了你一笔钱吧。”
一场来之不善的倾盆暴雨过后，这个夏天正式宣告结束。
毕竟，苏静安已经长大，她要学会不依赖任何人，长成参天大树。
我使劲儿地睁眼睛，生怕自己一个不争气地哭出来。
说完这句话，林芳神色一僵，她没有想到我什么都知道。
“静安，你别这样对妈妈，妈妈会很伤心。”她真真切切地说着软言侬语，却一下把我的眼泪生生地勾了出来。
“你知道这瞬间我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吗？”我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
关月上次那样对她，她自尊心和_图_书受不了，一定会报复，只是我这段时间思绪纷杂，无暇去想她会做的事情。
苏远在书房安静地看书时，我就在隔壁把那些嘈杂的重金属音乐放到最大声。
因为我知道，她是一个无比脆弱的女人。
“你也知道我是你女儿啊……”我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这一次，我没有笑出来。声音颤抖得连心都跟着悸动。
他和陈佩睡觉后，我会钻进厨房把陈佩最喜欢的水果打成果汁，全部喝掉。
苏远沉吟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陈佩抱着双臂干脆地瞪了她一眼，然后该干吗干吗去了。
“艾晴的事，你爱帮不帮吧，不帮我就自己再想办法！你这个样子，早晚把别人逼疯！”她恍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果断又决绝地转身出了门。
我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她了，更没有和她说过话。
这些压抑在心底的沉甸甸的话还没问出口，她脸上那个讨好般的笑容就已经告诉了我全部答案。
我真的没想到她能来到这里找我。
迟疑了半天，我最终摆出一副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的表情看着她。
双手因为情绪的暴走而抽搐颤抖，留在原地的我，抬起眼，看见梳妆镜里那个穿着白色睡裙，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表情狰狞的自己。
“你也知道你是我妈妈，我是你女儿啊！”我笑着一字一顿地说，握着拳头用力到听到皮肤摩擦的声音。
我不想让这一切成为众所周知的秘密，我只想好好地当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过我正常的生活。
她不想让我知道，不想让我再被艾晴牵扯。而艾晴，我再清楚不过，她锱铢必报的性格跟我简直如出一辙。
关月觉得我在作死，让我不要继续去惹苏远，我知道她说得对，可是看到那两张让我厌恶的脸，我就控制不住我心里那个隐藏着的暗黑的自己。
她比自己的女儿脆弱得多。
眼泪像是遇了冷的蒸汽，哗啦啦一个劲儿地流了下来。
直到听到她离开这栋房子的声音，我才从我的吼叫中缓过神。
可现在的生活，似乎并不叫正常的生活，我承认，最近的一段时间，我快要被逼疯了。
她情真意切地看着我，像是在跟我确定这一切。我与她就这样四目相对，我眼里的那些阴霾暗涌，她第一次尽收眼底。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与她真的是在互相拖累。她生下我，本身也是一种不幸。
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不会嫌弃如此暴躁的我。
林芳愣着不知所措，完全没想到我会有这个反应。她伸出手，想要过来帮我擦眼泪，却被我躲开。
生活的变故，给我来了个措手不及，我刚刚从十五岁的生日宴中走出来，转眼间迎接我的就是残破不堪的人生。这一切结结实实地给了我重重一击，在精神上把我击溃。
意外？嫉妒？不解？怨怼？
被这个血淋淋的事实刺|激得有点反胃，我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找艾晴，狠狠地教训她。对于她，我始终满腹怨气，凭什么她这种人总能在我的生活中横冲直撞，凭什么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得被她牵连一遍？
“我只有在你们需要的时候，才会被想起，这就是事实！”
“我不介意你抛弃我，不介意你骗我，我介意的是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人。你现在有了新的家，新的生活，包括新的女儿，你可以为了他们过来见苏远，甘愿被陈佩鄙视，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可怜吗？”
这个时候，我突然很想念董铭阳，很想念很想念他，如果是这个时候，他一定不会嫌弃我现在的样子，他一定会顺着我的头发说，乖，没事的没事的。
所以很多苦难，我宁愿自己想办法扛下去，也从不让她看见。也因为这，我造就了如今钢筋铁骨一般逞强的本事。
“艾晴在外面惹了事，听说得罪的人你也认识，是关月。现在她哥哥揪着艾晴不放，艾晴连家门都不敢出。”
如果不是董铭阳，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好起来。
林芳一定没想到，一切都是如此顺利。我看了她一眼，冷着脸示意她跟我上楼。
这么久不见，她没有一点寒暄，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
“难道不是吗？”她震惊地摇了摇头。
我极尽所能地在苏远面前做各种他讨厌的事，让他烦躁郁结。可他的无动于衷，让我觉得了无生趣。我知道他心里的算盘，毕竟我现在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他就算再气，也不会对我怎样。
“我过得很好，”我冷笑，“所有人都以为我很好，我原本也以为我很好。”
“我这不也是为你好吗？跟着他生活，总比跟我受穷好啊，我都没有钱供你上大学。”她实话实说。她说得对，我没法怪她。穷人就是没那么多选择，所以即使走到现在，我也没有太多懊悔，但这并不代表我会感谢这两个人。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没有用爱育我成人，却一次次把我明码标价，来填补满足他们的欲望。
“别误会，我今天来找静安。”说着，她抬起头，看向倚着楼梯扶手的我。
“不是钱，是……艾晴。”
这么多年，我真的受够了。
“放她一马？你说得轻巧！”我的声音忍不住高了八度，大步走到她跟前，逼视着眼前这个懦弱心软、毫无主见的可怜女人，“你当我是活菩萨？说一句话就管用？”
“我就是要说，你现在的样子就是特别可怜！你不就是怕再次失去艾和吗？你就那么缺男人吗？没有男人你就活不了了？”
“而你，真的忘了你当年跑过去抓他们两人的现场，却反被倒打一耙的事儿吗？”我把一件件埋藏在记忆里的血淋淋的往事冷酷提起，“你现在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居然还踏上门来！”
那一年，我过得十足艰辛，很多时候，我根本不愿意去回想那一年我到底经历了什么。而今，我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林芳却依旧惧怕我会不会旧病复发。
自打那天从医院探望过苏远以后，我和他开始长时间地保持一种见到彼此沉默不语的默契。于是，我很自然地成了那个家里多余的人。其实本来也是，只是现在更加明显罢了。我并没有因此觉得灰心丧气，相反，我更乐在其中。
就在我把整个家弄得鸡飞狗跳，内心翻涌的恨挥洒得淋漓尽致的时候，林芳的出现，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我身上。
“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太暴躁了！我没法和你说下去了！”发现什么都找不到后，她重新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拿起桌上的包，表情也跟着果决了一些。
重新抬起头，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份陌生和惧怕。
我在他的庇护下褪去阴霾，慢慢成长，而我的母亲，却在那一年里，无比地嫌弃我。